莫美的《墨雨》是描写土地革命时期的长篇小说，史诗般地描写了上世纪二十年代那场声势浩的大农民运动。湘中小镇杨柳镇那些风云人物在这部小说中满血复活。从这些人物身上，我读出了那段历史的精气神，内心受到极大震撼!书落壳是《墨雨》中塑造得最深刻、最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形象。

　　书落壳的人生经历了“幻灭三部曲”：落壳——发迹——毁灭。他出生于大户人家，因“五毒”俱全败光家产，落壳(湘中土语，近似落魄之义) 了，这是一部堕落史。他堕落成溜子，借农民运动发迹，成了平安县十三区区农会委员长，权力让他变态疯狂，他杀鸡练胆，杀人立威，这是一部疯狂史。被捕变节后，他受尽污辱，最终被残杀于张麻子坟前，这算是一部毁灭史!

　　书落壳这个“伪革命者”的形象让我记起了《史记·宋世家》中的华督：

　　大司马孔父嘉妻好，出，道遇大宰华督，督说，目而观之。督利孔父妻，乃使人宣言国中曰：“殇公即位十年耳，而十一战，民苦不堪，皆孔父为之，我且杀孔父以宁民。”是岁，鲁弑其君隐公。十年，华督攻杀孔父，取其妻。殇公怒，遂弑殇公……

　　华督自己惦记上了孔父嘉美丽的妻子，却偏偏拿人民来说事，什么“民苦不堪”，什么“我且杀孔父以宁民”，好像他心里装的全是人民，他革孔父嘉和宋殇公的命，完全是替天行道，拯民于水火。其实不然，太史公火眼金睛，“督利孔父妻”五字就褫其华衮，现其本相。

　　莫美也是火眼金睛，他剥下书落壳革命者的伪装，在照妖镜下照出了他的本相!读到书落壳被杀一节时，我不由想起了《皇帝的新装》中那个天真小孩惊世骇俗的一声嘀咕：“天呀，他什么也没穿!”那收获了无数赞美的皇帝“新装”就这样被这个天真小孩一语道破了天机!

　　猫贩子，杨柳镇的地主老财。其形象近似于美国作家赛珍珠《大地》三部曲中的农民王龙。这位美国作家因此获得诺贝尔文学奖，“王龙”也成了世界经典文学形像画廊里中国农民形象的典型。其实赛珍珠对中国农民的描写大多是浮面的(鲁迅语)，猫贩子大年初一收狗屎，这样的细节是赛珍珠“脑补”不出来的。《大地》三部曲中，很多农村生活的细节近似歪曲。例如王龙和他的儿子们争同一个女人荷花，最后王龙胜出。王龙只是赛珍珠用剪刀剪出来纸花，猫贩子才是莫美在杨柳镇的土地上培育出的庄稼。如果不贴上阶级的标签，猫贩子正是一个民国早期农民创业者典型，是一个真正能刻画出中国农民灵魂的人物形象。猫贩子是可以作为小说中的男一号来刻画的，但可惜的是作者没有从更多的侧面刻画这个人物的灵魂，猫贩子这个地主形象反而比王龙更为单薄。不然猫贩子这个人物典型在文学史上的价值丝毫不逊于王龙，更不会逊于书落壳。

　　张麻子是乡村社会的官油子。作为一镇之长，他能拐就拐，能诓就诓，能嫖就嫖。他在赌桌上赢了书落壳一百多担谷田，占了戏团里女旦角红春子。但他又不是黄世仁，逼死了人还要看出殡，他赢了书落壳一百多担谷田后就收手了。他也不是镇关西，占了女人色还要诈女人的财，他占了红春子，却也并非绝情，红春子对他也不是全无情义。他贪财如命、精明强干、能屈能伸，机关算尽，却落在了书落壳设下的局里。他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，但“人”字这两笔还是铸进了他的灵魂，他坏，但坏得有底线，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:凡事得有度，不能做绝!所以梅浩然认为他罪不至死，极力保他。他只是杨柳镇土地上长出的莠草!

　　张麻子儿子张立功在这场血雨腥风中迅速成长为一名血腥的复仇者，这个国民革命军的营长在张麻子坟前杀书落壳祭父时，血雨腥风已经彻底扭曲了他的人性，他已经坚定地站到了革命的对立面，人性的对立面。

　　鲁飞、梅思贤、吴有如等一批革命者的人物形象也个性鲜明。《水浒》中108位好汉各具面目，《墨雨》中的革命者也各具性格，不像有些小说，革命者的形象大抵相似，反革命的形象各有各的不同。鲁飞，革命立场最为坚定，也最为狂热，他勇敢背叛了自已的阶级，最终为革命喋血长沙街头。尽管他的狂热给革命带来了损失，但他始终是一个有着铁一般信仰、铁一般担当的革命者。梅思贤是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，为了革命理想，他下了真功夫发动群众，提高群众觉悟，但收效甚微。在农民运动中，他比鲁飞更温和更理性，他始终不认同书落壳的一些错误做法，始终在思考，在探索。鲁飞牺牲后，他也选择继续出走，“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”，并不断成长为一个真正伟大的革命者。吴有如，梅家小学校长，梅浩然对他的的评价是“一个好人”，这个好人在书落壳主导的杨柳镇农民运动中，迷惘了，动摇了，退缩了，觉得自己“可能不是搞革命”的料子。这样的“好好先生”式的革命者，非常“另类”，也是文学史一个全新典型。但作者的笔法简略，近似速描，稍有脸谱化之嫌。

　　红春子、张静宜是作者重点塑造的两个女性形象。红春子是一个女戏子，出身卑微，但美丽多情。她经历坎坷，最终嫁给陆大郎，人生际遇近似于嫁给伍大郎的潘金莲。土地革命中她成了杨柳镇农会委员，血雨腥风中她终于回头是岸了!张静宜是《墨雨》中正面的女性形象，她出身地主阶级家庭，是一个倾向于革命的知识女性。她是县农会委员长梅思贤的恋人。张静宜在父亲张麻子落在区农会委员长书落壳手上后，和梅思贤一起回乡救父，当二毛代其主子提出让她嫁给书落壳的无耻要求时，张静宜竟然满口答应，那一刹那，杨柳镇这方水土又将自由恋爱的革命新女性变回了“卖身救父”的旧女性。我认为这两个女性形象的塑造都不算很成功。

　　梅浩然是一个正直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。作为一个地主，他是杨柳镇的白嘉轩，慷慨、仁义，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地主形象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，他是杨柳镇的圣人，他身上有着强大的道义力量。梅浩然是这场血雨腥风中维系乡村和平稳定的中坚力量。在《墨雨》中他还担负着“历史裁判”的任务，他总是站在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、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思考那场革命。让我不由想起“俄罗斯良心”——索尔仁尼琴的名言：“无论如何是首先记起我们属于人类的时候了”。一个乡村的旧式知识分子，他应该很难有这样的精神高度，在大革命的血雨腥风中，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更多的应该是痛苦和茫然：天数茫茫不可求，世路兴衰不自由!我疑心这梅浩然便是莫美的“发言人”!

　　整体地看，《墨雨》中典型人物的塑造手法与古典历史小说《三国演义》有很大区别。譬如： 吴贯中先生将刘备怒鞭督邮一节嫁接张飞，以显张飞之“猛”，将周瑜火烧赤壁嫁接诸葛，以见诸葛之“智”，这样一来，人物形象就更加丰满，更加典型。但《墨雨》作者似乎不屑于这样的“演义”，他有意地回避高于生活的“艺术技巧”。张艺谋在导演《一个都不能少》时，启用的全是没有任何表演经验的“演员”，因为他相信“无技巧”的本色表演更能打动人心。同样，我们也有理由相信，莫美这种“无技巧”的诚实表达自有一种更加惊心动魄的力量!

　　诚者，天之道也!土地是诚实的，历史也是诚实的!

　　土地是诚实的。种瓜得瓜，种豆得豆是最朴素的真理。你播下了跳蚤，甭想收获龙种。如果你收获的是跳蚤，你也别自欺欺人地满世界吆喝：唉呀，我播下的可是龙种。史书上说武则天有权就任性，给百花下了一道诏书：“明朝游上苑，火速报春知，花须连夜发，莫待晓风吹。”结果百花齐放了!我总不信这番鬼话，你给土地下诏书试试，让黄瓜藤结出几把黄豆荚来，看看土地会不会“奉诏”!

　　土地是诚实的，土地断然不会因权力意志扭曲诚实的天性!诚实的土地早就记下了当年杨柳镇那场墨雨，记下了当年墨雨中的血雨腥风!

　　历史是诚实的，历史也将记下莫美的那部《墨雨》，记下《墨雨》中的经典人物：书落壳、猫贩子、张麻子、梅浩然、梅思贤、吴有如、红春子、张静宜……